读《清谈录》
余十好几年不读书矣。非不读书,实在无书可读。近来却一口气读到两本好书:山本朝常的《叶隐闻书》和姜澄清先生的《清谈录》。前一本,古代古人的书;后一本,当代古人的书。
说姜先生是当代古人——准确说是魏晋名士或南明遣民者——并非我一人的体会,与先生熟识者都有这种感觉。上述古人都是以“清谈”名世的,作为先生的弟子,二十多年来,我们也是受先生的“清谈”熏习过来的。时下,能清谈者不在少数。但尚清谈者渺若晨星。这不,北京某学术超女,厦门某时尚先生借“坛”招摇,上海某“大师”以“赛”装神。毋庸置疑上述角们“能清谈”的本事,但他们已经全无了“尚清谈”的品性。角们“托古”、“借古”,只是将“古”作为时尚别墅里的明清家具。而姜先生不用托古,因为他本生就是“古人”。
古人的清谈是在陋巷瓦舍或松林月夜中进行的,毋须借“坛”“赛”生事;古人的清谈是知音间的推心置腹,毋须借助“麦”摇舌鼓璜虚情藻饰;古人的清谈甚至是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自我心声流露,毋须当着满社会自况宗师。
还是来说说我们受用了二十几年的姜先生的清谈。我们这些弟子背地里都称先生为“老姜”——当成哥儿们对待。主要的原因便是先生不用师徒间的“授课”,而采朋辈间的“谈心”。先生一进课堂便申明:“小同学(我们老三届,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参差)可回宿舍睡觉,也可以到后排去睡,不要打呼噜就行。”然后,信马由缰地发散,把个花开花落讲得惊心动魄,把个千年变局讲得刻骨铭心。引证处,先生正色:“曾文正公教导我们……”我们方知道除伟大领袖外,古人也是可以教导我们的。……每每上课“清谈”,眼见这个青衫布鞋,不合时宜的半秃老者口吐玑珠,总以为中散、米癫、青藤、八大附体,使我辈如荒漠饮甘泉,醍醐而灌顶。
先生书画也是“清谈”,大面积的留白,黑与白的设色,半句的“题款”,似是而非的山水,无门无派的风格,法与非法间的笔墨……都是心声的流露和留与知音对话的空间。这些作品除却了凡尘喧嚣,活脱脱秦时明月汉时关,生活在当下的书画家是造不出来的。只有心境仍在古代的古人,方可从心托出千年之前的意像,鸣奏出宇宙间永不进化的天籁。
先生文章更是“清谈”,不哗众,不取巧,博大厚重的知识只作为“悄悄话”的话头,透着一股围炉间挚友的真诚,娓娓道来。记得读先生旧作《易经与中国文化精神》,篁篁巨册,把个中国文化剖析至微,正云里雾里,忽然一语收关:“茫茫九派,沉沉一线”,让你如受“棒喝”而顿悟。我不读书是害怕了越背越重的知识,而读先生的书,越放越轻:放下了面具,放下了体系,放下了科学,甚至放下了皮囊,赤裸裸以心见心,最后只剩下单纯。这样的书我爱。
我辈弟子八千,被先生斥为“鼠辈”,其中也有一些成为学术界、教育界、艺术界或文学界的“硕鼠”,浪得了些许虚名。众皆想学“老姜笔法”而不得要领。读《清谈录》忽然悟出,“老姜笔法”不是学出来的,而是行出来的。文如其人,人如其文,都是古书和古人。我辈功名心重,利禄熏心的“鼠”是无法真正去体会到的。师兄弟们,我们大家从此死去这条心吧。“清谈”之名”是姜澄清之“清”在谈,属他个人专利,也属与他一样的古人们才专有的。
与姜先生清谈,是我们这些弟子之幸;清谈有录,则是世上所有心存古意人之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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