姨爹饶书城
2009年元月十二日53分,接到道洪与小马的短信.姨爹去逝了.姨爹生前豪迈洒脱,笑如宏钟,最不喜人哭哭啼啼。于是,写下这篇怀念文章也不敢悲悲戚戚,怕是他老人家听得到,辱了他一世英名。
真不敢相信活得那么实在的姨爹就这样去了. 用“实在”来形容生命状态大概有语病,但却是我真实的感觉,在我们家的众多亲戚中.我比较崇拜他.就是因为他的“实在”.
说“实在”的,我所了解的姨爹并不多,只觉得他老人家看人爱用医生的职业习惯——观察人的器官,于是也仿效姨爹,从他的“器官”说起:
姨爹的眼.姨爹是名医,位列中国三大“骨头”(骨科权威)之一。姨爹的“眼中有人”,大概是“地球人都知道的”。写全国医学院校使用的《脊柱临床医学教材》时,关键之处便一定要自己用临床来验证,真正可说是“字字血”。同事老友皆劝他“没见过这样写书的”,甚至编辑都说不必字字较真。可姨爹不干,他说“我的书是写给未来的骨科医生读的,最终是要在病人身上来验证的,错一个字,可能会死一个人”。书出版后,好评如潮,我以为有四字最中肯綮——“笔下有人”。
姨爹的“眼中无人”,大概也是“地球人都知道的”.在他眼里.没有贵贱,唯有病人。找他疹病的名人贵人很多,穷人贱人也很多,他都是一体对待.有一次,卫生部一位副部长(还是姨爹的老同学)给他打电话,说是老母亲骨折,请他进京诊治.姨爹当即回话“我这里也有很多病人,走不开,还是请老太太到成都来吧.” 副部长无奈,只好用飞机将老太太送来成都。又一次,我听见医院他的一位老友在数落他“某副省长生气了,他可是管医院的,人家大老远跑来找你看病,这是瞧得起咱们,你却偏要给那乡下老头先看,让人家排队。太不给面子了”。姨爹当即回答:“乡下老头来得还远些。再说人家也是先排的队,某省长的病不比他重嘛。”老友语塞,摇头苦笑而去。
姨爹也有“走眼”的时候,而且除了医学专业,他不 “走眼”才是怪事。他与老友们创办了四川第一家民营股份制医院——“友谊医院“,“专家”的弱点顿时暴露无遗。他们不擅应酬,于是对擅应酬的 “企业家”“青眼有加”,一位这样的“企业家”来鼓捣了半小时,说自己如何“手眼通天”, 姨爹便“慧眼识英雄”,请来当董事长(此人一文不出)。这个“企业家”大权在握,也的确“手眼通天”:他勾结银行官员,用医院作为他自己企业的担保,套出贷款几千万元,差点让姨爹当了烈士,此是后话,按下再表。
姨爹的胆。姨爹胆大,属于“艺高人胆大”。数年前一位二十多岁的重庆“白骨精”张某(外资企业女高管)患脊髓癌,全世界都去医遍不见好转,最后找到姨爹时已气息奄奄,生命垂危。姨爹查遍各种资料,全世界脊髓坏死两节以上救活的无一成功案例,而这个病人坏死了五节,且并发多症。姨爹精心准备了方案,请来各科老友会诊。在手术时,让我派几个人去录像下来,准备作科研使用。我派遣两个当兵出身的摄像,回来时,两个“战士”一天没有吃饭,一周不敢吃肉,成天干呕不已。我翻看录像:开肠剖肚,大卸八块,一堆肚肠堆在一旁,一只脚又丢在另一边(据说是要用腿骨来替换切掉的脊椎),整个感觉就是“七零八落”,让人联想到碎尸案的凶杀现场。我不敢相信把一堆乱七八糟的“杂碎”拼凑起来还能是个活人。便去问姨爹,正好当时有人来祝贺他,说他创下了世界纪录。姨爹不以为然,自顾饮酒,说“病人能活下来就好了”。他比平时多饮了一杯,对姨妈说“算祝贺手术成功”。如此世界纪录,只换来比平时多饮一杯而已,在他心里,没有自己的荣誉,只有病人的生命。
姨爹的脾。姨爹的脾不好,具体点说是“脾气不好”。他原来只知道“组织”,不懂得“社会”。上世纪80年代,联合国卫生组织请他作为专家去讲学。他把报酬津贴全买成了当时国内十分缺少的器材送给了医院(组织)。没想到医院分房子,他的评分遥遥领先,但给他的房子却让一位副院长给拿去了。与父母、妻子、三个女儿“挤挤一堂“的姨爹第一次发了脾气,也是第一次感觉到“组织”靠不住。于是他决定从“组织”跑出来,创办自己的医院,当这家医院已成为四川省著名医院时,媒体上说他“开了医疗制度改革的先河”,姨爹只是暗笑,他说,这全都是房子气出来的。我也亲身经历过姨爹的雷霆脾气,十几年前,我运动时羽毛球将眼球击伤。加上我另一只眼睛自幼就近盲。一时间陷入黑暗,心情沮丧。姨爹、姨妈来看望我,他们是我在成都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。不一会有两位相识的气功大师来,要给我发功疗伤。“彻底唯物主义者”的姨爹勃然大怒,拂袖而去。我只听到两句话钻进耳朵: “张坦要与这些牛鬼蛇神混在一起,从此就不要进我们家门。”
姨爹的肝。姨爹的癌是先从肺转移到肝上的。肺和肝的病要了他的命。这与他不离烟酒有很大关系。年轻时华西有八大烟枪,姨爹位居第一。在他之前已有六位“枪手”英勇牺牲,还有一位“癌”了几年没有死成。没有死成的“枪手”到病房来探望姨爹。两人一边笑谈吸烟有害健康,一边又腾云驾雾相见甚欢,让姨妈在一旁气得不得了。姨爹善饮,一饮半斤不以为意,其生命的最后时节,小侄吕磊——姨爹的徒孙偷了半瓶茅台去给姨公公“解馋”,姨公公十分高兴,夸奖吕磊懂得他。在“不饮酒”与“饮不久”之间,姨爹选择的是后者。可见他对生命态度的淡定。
姨爹的骨。姨爹在蜀中被称为“饶骨头”,一方面是赞他治骨头的手艺,另一方面也是赞他刚直不屈的骨气。上文说到的 企业家董事长,勾结银行官员,用医院作为他自己企业的担保,套出贷款几千万元。疾恶如仇的姨爹知道后,坚决要将“企业家”告上法庭。大家劝他“企业家”手眼通天,甚至副省长都亲自说项。在种种干扰下,公安局释放了“企业家”,不为医院的举报立案;银行不去追讨欠款的“企业家,却要查封医院的帐户;成都中院判医院要偿还“企业家”的欠款,而“企业家”却可以逍遥法外,“企业家”则派出黑社会杀手,威胁姨爹一家人的安全。一时间,政府、公安、法院、银行、黑社会全都与“企业家”串通一气,红与黑交织成了和谐无比而又无法分辨的混合色,还原了这个世界的本色。姨爹以及与姨爹一起创办医院的那些老友的退休金、养老金危在旦夕。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,大家都心灰意冷,唯姨爹坚决要斗争到底。他虽然只懂医人不懂医世,但还是勇敢站出来与与这个红黑交混的社会作斗争。姨爹私下对我们说“如果上诉失败,我就到天安门自焚,以谢股东老友们多年的支持和信任,抗议这些当道恶势力。”后来,邪不压正,高院复审全面支持医院的诉词,姨爹终于没能“壮烈”。
姨爹的身 姨爹是“身在汉营心在曹”,上文说到他为分房一怒辞去公职,由象牙塔顶端而入“梁山泊”。实际也是“逼上梁山”,非他所愿。虽在体制之外的江湖之远,他也时时挂牵着“庙堂”中事,如培训各省立医院的骨科主任,为原所在医院出谋划策,全然将自己当体制中人看。但“体制”却并不这样看他:姨爹研究了很久骨科显微手术,也认为这一研究的成功能极大造福人类,但他苦于没有科研经费。在体制内时科研经费来找他,出了体制便报国无门。我知道,这也是他常常喝闷酒的原因。
姨爹还是党员,我是指中共党员。以中共党章与中共宣传的奋斗目标来看,姨爹甚至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共产党员和模范的共产党员。姨爹的理想与奋斗目标与中共宣传的奋斗目标是一致的,所以青年时代的他积极加入了共产党。他没有什么政治关怀也搞不懂政治,甚至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政治。凭着他朴实的观察:“坏人都入了党,好人都被党整”,他从此对党不感冒。因此长期不交党费和过组织生活。组织说:“再不交党费便要开除”,他一听高兴了,主动写了一份“退党申请书”。大概考虑到姨爹的社会影响,他没退成党,也没有被开除。
姨爹去世时,我赶写了一幅对仗不工的挽联:
平生活人无算,书册可凑半城;
无奈玉皇有疾,邀约饶公医天。
今晨七时,姨爹的亲属、弟子和病人要与姨爹的遗体告别,我赶不去,把挽联寄了去,恐怕又因为其中鬼神的字句,还会遭到正前去天堂路上姨爹呵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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