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舅舅

         舅舅胡安国以鮐背之龄安详离世,已经走了好几日了。夜梦同游,晨泪莫收,悲声放过,心情平复了些,民间习俗:逝去的亲人会在第七日回家省亲,今天是您老人家回来最后看顾大家的日子,生前没能与您说上一句话,写下一点纪念文字,算是默默燃起一束心香,也当作咱舅甥间最后一次的“款天嗑地”。

       我与舅舅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,他居河南,我在贵州,山南江北,天各一方;老人家退休后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都小住成都,但城各西东,事分杂俗:他含饴弄孙家务繁忙,我拼搏生活业务紧张,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加起来都数得过来。后他退养郑州,我流落海外,前些日我的母亲与舅舅都住进了医院,疫瘟国情,万里之外的我心焦如焚却无可奈何,徒增南冠客思。不想九十五岁的母亲挺过来了,九十岁的舅舅却先一步走了。

    古时以树喻人,我心目中的舅舅就是两棵树:伟岸挺拔的云杉,无私包容的老榕。云杉是舅舅的形象与才华——冲天而起、“材”高八丈,虽栋梁之才,却朴实无华;老榕是舅舅的品格与情怀——茂枝密叶,遍供禽鸟筑巢;展胸抒怀,庇护人们纳荫。

     舅舅是易帜后中国大陆第一批大学生,且是“学霸”级别,毕业后直分地质部。时中苏友好,苏联专家来华援助,舅舅实话实说:这哪里是什么专家,不过中专生吧了,为此差点当了右派(帽子内部掌握);后中苏摩擦,苏联撤走这批“专家”,地质部组织批判,有人构陷他们为“特务”,舅舅又替他们说话:人家水平不高,但勤勤恳恳,并没有理由说人家是来盗窃中国地质情报。为此真话的代价是业务骨干的舅舅下放到河南省地质勘探队。舅舅到了基层并无怨言,反而脚踏实地搞出了很多名堂。但他淡薄名利到了一种痴迷境界,就像云杉何须杏花桃果的外挂,老榕无求证明自己深厚的虬根,在他眼里,取得的成就就像飘去的浮云,只有没有攻破的堡垒才能吸引他的兴趣。我听表妹说,舅舅生病后她从成都回去照顾,整理房间时,发现舅舅的项目证书堆山歇海,专著文章横七竖八,奖状奖章无以计数。作为子女的她都没有听说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,只因为舅舅对这些“荣誉”弃若敝履。我对舅舅更缺乏了解,只知道他是国务院首批公布的高级工程师(河南省003号),但在我与舅舅不多的接触交流中,我发现他是一位思考深刻的思想家,悲悯情怀的政治家,才情万丈的文学家。狷狂自傲的我在舅舅面前就像一个白痴加文盲。他用一种自创的方法找铁矿和高岭土,数十年来屡立奇功;他将气候学用于地质学,“呼风唤雨”调配水资源;他从地貌和地表植物综合判断,就能够发现地下埋藏的“财宝”。。。最难得的是他工作之外的“匹夫”责任:从家乡镇政府到各级政府一直到历任总理,都收到过他呕心沥血撰写的报告,对地质勘探、资源开发、工业布局、农村政策提出恳切建议。舅舅虽是科学家,但他的知识领域常常跨界,即使我比较熟悉的中国文化,舅舅的识见也常常让我茅塞顿开。比如他解《周易乾卦》的“群龙无首”,指出这是古老的“民主”意识——一群皇帝联合执政,这实际上暗合现代的宪政之制;有一次他给我说东西方思维差异。他说西方的思维是火车——定好轨道定好方向定好目标;中国的思维是坦克——把轨道绑在轮子上,看起来更灵活更自由,其实转来转去没有方向也没有速度。这样的点拨很多很多,日后慢慢整理,可以出一本《舅舅智慧》。舅舅还交给我一个任务——写家史。他说,从我们家的“兴盛-破落”可以看出中国农村土地改革消灭地主阶级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错误,地主阶级是农村先进生产力的代表,是农耕文化的道德模范,中国今天的农村凋敝,归根到底就是消灭了地主阶级。从他那里,我才知道我的外婆——一个无文化的妇女(外公死得早)已经具有了“期货”经营理念,颠着小脚跑遍家乡田坎“估青苗”;她已经具有了“良种”的科学识见,不惜高价也要买好种子来增加亩产;我才知道我的这个大地主外婆每天先得给雇工煮饭洗衣,雇工吃剩下的她才吃上一口残羹剩饭;我才知道我的外婆撮合并帮助了一对雇工成家,而雇工在“解放后”当家做主人了仍然把她当作妈妈;我才知道我的母亲、地主家大小姐、教会大学的大学生每个假期的家庭作业——给弟弟(我的舅舅)妹妹(我的姨妈)纳够半年穿的鞋底、鞋垫;我才知道我的舅舅、姨妈小小年纪就得每天清早去捡狗粪堆肥柑橘树,造就了武胜有名的“柑子园”;我才知道雇工从家里拿来腊肉,偷偷给看着可怜的地主崽子舅舅、姨妈解馋。。。这些真实的故事里没有阶级没有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,只有科学、善良和勤俭持家。可惜的是,我没能完成舅舅布置的作业,让老人家含恨归天。细细想来,舅舅对我的影响,比之高托福列特之于外甥约翰克里斯多夫、唐君毅之于外甥王康,更有过之。

        我的童年就生活在舅舅的“榕树下”。那一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悲催的和平年代,年复一年的政治运动使得每一个中国人都人人自危。那时,我的父亲已经是“历史反革命”下到了狱中,母亲51/月的工资,也就是现在一只哈根达斯的钱,就是我们一家包括外婆、母亲和三个孩子的生活费用。小时候我们没有见过舅舅,但知道他像“神”一样存在,因为每一个月固定时间,家里就会收到一张汇款单,2030,有时是50,它会让母亲为了明天拿什么去替我们交学费而紧锁的眉头松开,它会使次日成为我们一月一次的“打牙祭”。有一次,汇款单的数额是100——这在那年头最大额的票子都要数十张。正是这张汇款单,救了患肾炎病危的妹妹一命。从来,母亲没有开口问舅舅要过一次钱,但每到“揭不开锅”的那个时间,邮递员就会准时出现。

        第一次见到舅舅,是他从河南来看望我们。平时大人们总说我长得像舅舅,“云杉”出现时,我才自惭形秽,有了邹忌之见。舅舅背着一个地质队员的大背袋,里面装了80斤猪肉,那时每月一人只有半斤肉票,相当于我们家三年里可以从“食草动物”变身“食肉动物”。当我们把肉挂在窗口上吹干时,平日里对我们侧目而视的邻居,投过来土改打土豪时的目光。甚至我听到小声的议论:他们家解放前是地主,似乎质疑我们家“浮财”从解放藏到了现在。正是这80斤猪肉,使我第一次知道了我们家的“光荣历史”,也体会了一把“地主生活”。

        其实舅舅并不富裕,他的工资加上野外津贴每月有80元,除了帮补我们家,很多亲戚都得到过他的帮助。老家武胜在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是重灾区,我们有许多亲戚都活活饿死。其中有一位多年没有往来的远亲向各处亲戚投信求助,就在全家将要饿死的最后关头,收到舅舅寄去的钱和粮票(好像是20元钱和20斤粮票),救了他们一家的生命。时隔多年,这位亲戚谈起时仍动容唏嘘。舅舅自己省吃俭用,结婚时竟然没有一件新衣服,甚至没有一件像样衣服,还是从大舅舅(母亲的哥哥)那里借了一件才对付过去。他自己也成家、有了三个孩子之后,那时外婆已经故去,我们还是经常得到他的接济。舅舅是美男子,能力又强,姨妈给他介绍了华西一个漂亮的医生谈对象,舅舅说:我在野外工作,不能照顾家庭,会拖累人家,便推辞了这桩婚事,听说女医生为此大哭了几场。我们的舅妈中专毕业后在工厂作一名普通工人,不很能干也不特别漂亮,但十分善良。有人闲话:高级知识分子与普通工人,搞不了几年就得散伙。可舅舅与舅妈恩爱了几十年,从来没有过红脸。舅舅弥留之际,话已经说不出来,还勉力在纸上写字,表妹认出是要他们去给舅妈开药,一定要多开几付预备。对亲人如此情有可原,地质队的同事们讲,不但是对同事的家庭,便是勘探场地素无往来老乡孩子,舅舅也是“没有原则”地相帮。有一次,一个老乡的孩子掉进湖里,垂死挣扎;而他的长辈们围了一圈,谁也不愿下水救人——因为这个湖是著名的血吸虫病孳生地。舅舅奋不顾身跳入水中救起了孩子,然后默默地走开,几天后赶场,被救的孩子向家长指认出舅舅,但是他的家长没有表示要感谢之意。同行的人忿忿不平,而舅舅平淡地说:老乡不懂得这些礼数,不是坏事。而为了这次救人,舅舅患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血吸虫病。舅舅近年的计划,就是要跨界创造一门为穷人服务的经济学(看来这个项目只能由舅舅最器重的外孙女、在复旦学经济的第三代学霸萱萱来完成了)。从爱亲人到爱邻人到爱世人, “榕树”越老爱越深沉爱越宽广。作为基督徒我知道“没有义人”,但我也看到舅舅“违道不远”,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认识神。不过,那是我的大错(没有向亲人传福音)和舅舅的小过(没有主动去追寻),可正是我的大错和舅舅的小过,导致了舅舅与神错过。

     舅舅走了,我 北望思人,埋首忆历 ,写了一幅挽联:有安国雄才,是胡家栋梁。虽很切貼,但太浅白;于是又补了一联:汉初武胜自古出栋梁才,逐铁中原空怀有安国襟。(汉初为南朝县名,县治即在我们老家胡家坝;南宋末年蒙哥在此建军事基地与南宋钓鱼城对峙三十年,形成改变世界局势的“钓鱼城之战”,元忽必烈取“以武力胜南宋”意更名“武胜”,延用至今。逐鹿逐铁一字之差,使有安国之志并具将相雄才的舅舅变身地质专家,时世弄人啊!)“欲祭疑君在,天涯哭此时”,舅舅虽一生都不平安,愿舅舅永生中得享平安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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