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爱
二十五日晨,陪太太去超市。内心一种莫名的烦躁涌动,一向被她“欺辱”的我竟无端呵斥太太,并无故躲离。快步回到家,即接到妹夫短信,母亲已经于七点二十一分安详过世——就在刚才我情绪反常的时间。
常言“母子连心”,在母亲病重的这段时间我完全体会到了。先是母亲手脚肿胀,我便感到四肢酸痛;母亲睡不了觉,我便整夜无眠;后来母亲胸腔积水无法呼吸,我的心便隐隐作痛出不了气;每日母亲血透、从背上打洞抽去胸腔积水,我也感到相同位置隐痛阵阵。。。母亲太坚强了,这样巨大的痛苦集中在她瘦弱的身躯上,她只是轻声地呻吟;母亲太可怜了,以致于主治医师都含着眼泪说:医学是个坏东西。我残忍地给大姐提出停掉血透、输血和有创治疗,感觉自己在亲手杀死母亲——是母亲的脐带带给我们生命的给养,使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界;而我们竟然阻断了维系她生命的管道,在让痛苦离开她时,也让生命离开了她的身体。这个时候我好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承担母亲的痛苦,用自己的生命去替代母亲的生命。但是,我强忍着没有在家人面前掉泪,因为我是三姊妹中唯一的男子汉,怕我的情绪更加重她们的忧愁;只是在主的面前——一次是内室祷告,一次是与同工王牧、洪超弟兄的祷告会上,我才彻底破防——把心中郁结的伤痛担忧痛痛快快向主倾述。好在,我委身的活石教会苏天富牧师与仰华牧师的师母克服了种种阻拦,在病床上给她老人家施洗,使她有了永生的确据,可以到天家与父亲相聚了。
我们苦难的家庭与这个苦难的共和国同年诞生——1949年12月22日父母喜结连理,这便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缘起。苦难,是共和国的历程,也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年轮。苦难能滋生罪孽;也能造就最纯粹的爱。与这个国家只有苦难没有爱不同,我们却拥有一个苦难但和谐、幸福的家庭,母亲的爱就是我们家庭和谐、幸福的凝固剂。万里之遥的我没能替母亲送终,只好泪眼婆娑地翻看家庭的影集,让一张张老照片打开怀念的闸门:
我们的家庭留在这个苦难的国度完全是父亲的“一失足”:父亲作为总统府的高阶官员,作为入党介绍人是四名中常委的国民党员,却向往共产党的“新民主主义革命”。他与新婚燕尔的母亲把去台机票送人,留下来“迎接解放”。然后,命运就与那一时代与他们同样选择的知识分子一样,为他们的“天真”支付了一辈子的代价。当父亲被作为“历史反革命” 系狱后,母亲每月51元的工资就是一家五口(外婆、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)的生活之源。我在12岁之前从来没有穿过袜子,没有用过牙膏,一双球鞋破了几个洞,洗的时候只能光着脚;书包是外婆用旧藤筐改制的,我上学的路上总是贴着墙跟,就是怕被同学们嘲笑。我的记忆中,每逢晚间有月光的时候(为的是节约照明的电费),母亲总是要洗上一大脚盆衣物来补贴家用(大概洗一床被子是1角2分,洗长沙发套是1角6分)。此时我们三姊妹便依偎在她的跟前,争相报告我们的成绩(我们的成绩是她唯一的安慰),母亲有时会给我们唱起家乡的童谣,逗我们开心(那些童谣一辈一辈传下来,现在已经传到了她的曾孙)。我们看不懂月光映照下她煞白的脸色,其实她的身体已不堪重负,而且心里比什么都苦,但她不能让我们看到她内心的苦楚。现在回想起来,別的孩子想起搓衣板是“肉痛”,我们想起
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,外婆、母亲和妹妹都饿成了浮肿,妹妹的肾炎又几乎要了命。夜半醒来,常常听到母亲小声的啜泣,她既不可能向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倾述,也没有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机会;甚至,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——“母亲”的责任大于她自己的生命。“吃”是那一时代的主题,记得我们吃的是包谷饭,而母亲吃的是红籽面;她经常说“不饿”,把外婆盛给她的饭又拨出一些在我们碗里。印象最深的是发给她与外婆消浮肿的中药内有几粒红枣,她也要挑出来拿给我们吃。母亲的弟弟、妹妹不时寄来钱、粮票和食物,这大概是那些岁月中唯一慰藉母亲的温馨。
后来,便是“文革”,母亲工作的省民委全体下放湄潭“五∙七干校”“劳动改造”,姐姐也“上山下乡”到湄潭“插队落户”。“文革”结束,干部们回到机关,知青也掀起回城潮。孤儿寡母的我们一家没有“门路”,母亲就牺牲她的“干部”身份,下放到清镇棉纺厂工作,换取姐姐到清纺厂当临时工的机会。长年摧折,因此遘疾,姐姐退休后的第二天母亲就病倒了,仿佛坚持在冰雪中的哨兵终于见到了接班的人。从那时一直到母亲去世的15年,都是姐姐在照顾母亲。
这几张照片是我们家最“辉煌”的时刻:十几人的大家庭“‘挤挤’一堂”在破烂的小房间里,姐夫在给侄子吕磊洗澡,妹夫在给侄女刘晨喂奶,我抱着张赟,犬子贪婪地伸手去抢大姑手中的西瓜皮。。。屋里只有自己打的简陋的床和木头的沙发,还有那著名的9英寸黑白电视机(之所以“著名”是贵州日报刊登过《我们家的电视机》)。但每个人的表情中都透出满满的幸福,那就是我们这个家在上世纪80年代真实的写照。我不记得母亲给我们讲过一次“大道理”,但她的行为就是无言之教,因此,我们这个家庭从来没有闹过一次纷争,大家互谅互让,“穷”虽然很长时间是家庭基调,但“穷不倒志”也是儿孙辈共同的主旋律。相濡以沫的故事,说的是干涸将死的鱼,还用嘴里最后的口水,去滋润同伴。这就是我们家的精神,这个精神就是由母亲传下来的。因此,母亲是我们这个家永远的家长,永远的精神支柱。母亲安息主怀,我写了一幅挽联,请同学谭毅书写,挽联随母亲化为轻烟,但却是刻在我心里永远的痛:一肩担荷三辈苦难,双手扶起四世幸福。
我翻看照片时忽然发现:我们的母亲——端庄美丽的教会大学学生、武胜县“四大家族”之一的千金、总统府的官太太,竟然没有一件体面的衣裳。长期的贫困使母亲形成了省吃俭用的“恶习”:一根牙签要反来复去的使用,一张纸巾要裁成几张使用几回,十分爱好清洁的她洗脸洗脚也只用“坝櫝櫝”(家乡土话,形容只能覆盖盆底)的几口水。。。可是,在“克己”的同时,她的“博爱”远远超出了家庭。当儿孙们虽不出人头地但也可以帮助人时,她总是要我们为那些没有门路的底层人施以援手。她怀中抱着的这只流浪狗叫“嘟嘟”,狗眼看人比人眼看人准确得多,它一眼认定了母亲便跟着她来到我们家里。大姐每天早晨逼着母亲吃一粒鸡蛋,母亲总是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塞在“嘟嘟”嘴里; “嘟嘟”知恩图报,每当母亲一坐下,它便跳到母亲怀里。当我们几个小家刚刚有了并不宽裕的“寒舍”,母亲就将唯一多出来的房子(父亲落实政策的安置之所,后来作了我的婚房)送给了清纺厂的一位女工,因为工厂倒闭这位女工没有了住处。这么“大”的事,她并没有与家人商量,我们也没有一个人表示了异议。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,身上打了若干的洞口插满管子,每天的治疗死去活来,她从来没有大声喊痛,但当看护她的工人要回家过春节时,她竟哭得抽抽涕涕。
我们一家好歹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,但在历史、文学方面遇到的问题,权威却是母亲。母亲热爱读书,记忆惊人,晚年也每天要背诵一首唐诗。便是生命最后阶段,病榻上仍手不释卷,医院也将她推举为“形象代言”,她的故事,就出现在医院的宣传册上。现在,母亲走了,我们去问谁啊?
在人世间渡过了95个春秋的母亲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,平凡似大地上的一粒微尘,但她是被神光照的微尘(哪怕她只是在弥留之际才受洗)。《歌 林 多 前 書
13:4-7》说:“爱 是 恒 久 忍 耐 , 又 有 恩 慈 ; 爱 是 不 嫉 妒 ; 爱 是 不 自 夸 , 不 张 狂 ,不 做 害 羞 的 事 , 不 求 自 己 的 益 处 , 不 轻 易 发 怒 , 不 计 算 人 的 恶 , 不 喜 欢 不 义 , 只 喜 欢 真 理 ;凡 事 包 容 , 凡 事 相 信 , 凡 事 盼 望 , 凡 事 忍 耐 ”。这个称为“爱的诗篇”的教导,我们很多的基督徒终其一生也难做到,可是,母亲却好像依此行了一辈子。我想,除了我们主耶稣的爱,在人间的爱中,母亲的爱在我们心中是永远不会抹灭的。
郑燮有诗:“空床臥聽南窗雨,誰複挑燈夜補衣”。看着母亲补衣的照片,想起我去读大学时,母亲在我的衣服、鞋袜上都绣上我名字的往事,当时的笑谈,现在却只剩下殷殷淚水。平日,儿孙的远行是母亲最担心的事,她的“唠叨”常常令我们“心烦”;现在我们再没有了“心烦”的机会了,我渴望着再听到母亲的“唠叨”,哪怕就一回,没想到这竟成了用生命都换不回的“奢侈”。民间有“头七”之俗,谓故去的亲人灵魂会在这一日回来省亲。思母心切,姑听其俗,愿母亲看到姐姐一家在成都,妹妹一家在温哥华,我的一家在墨尔本,儿女安宁幸福,孙儿女事业有成,曾孙儿女健康成长,便放放心心去到天家继续“唠叨”父亲。我们知道母亲已经行过死荫的幽谷,她的爱超越了她的肉身生命,因为“爱是永不止息”!
感动🥲
回复删除感谢主!感谢张弟兄的回忆。
回复删除很感动,伟大的母亲/:rose
回复删除“好 施 捨 的 , 必 得 豐 裕 ; 滋 潤 人 的 , 必 得 滋 潤 。”《圣经》箴 言 11:25。
回复删除好感动,流泪了。伟大的母亲!好文章!
回复删除唉,读后真的好感动!尤其在今天,几个小时之前我自己的母亲也刚刚离世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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